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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開頭幾章有幾個小細節對不上,稍微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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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徐苗和馮艷玲的婚禮定在年後開春的一個周末。

幸好此前的半個月孟潛聲都在出差,我才能放心大膽地把安眠藥擺床頭櫃上按時吃,偷來半個月的安心覺,鏡子裏總算照出個人樣了。

他倆的婚事也算得上一波三折。徐苗父母一直反對小縣城出身的馮艷玲,但經不住寶貝兒子軟磨硬泡,才松口答應,房子可以自家出,但車一定要馮家準備好。人還沒過門,兩家先結了怨。趕巧馮艷玲在這節骨眼兒上懷了孕,兩邊長輩同時啞火,才順順當當領了證。

婚宴定在一家中檔酒店,不鋪張,也不丟面子。孟潛聲跟我在路上吵了幾句嘴,遲到了一會兒,一進宴廳就被音響裏司儀中氣十足的聲音震得揉耳朵。

馮艷玲的親戚舉家趕來,盡都穿紅戴綠,格外打眼。關庭四下東張西望,看見我們眼睛一亮,連連打手勢。我在她預先留好的位置上坐下,左右一看,問:“你家杜勳沒來?”

她搖了搖頭,笑嘻嘻地招呼孟潛聲:“孟潛聲又帥了不少呀!”

孟潛聲眉間這才浮出點笑意:“就你嘴甜。”

這話仿佛意有所指,我不舒服地一皺眉頭,偏頭瞥他,他並沒有看我。

婚禮很俗氣,也很熱鬧。俗套與熱鬧都是真心實意,大剌剌地擺在眼前,任由人們暗地嘲笑,同時也教人們羨妒得紅了眼。

酒過三巡,來客們都放開了,沒喝酒的也跟著面紅耳熱。我跟孟潛聲不知道怎麽和好的,或許因為他順手幫我擋了一杯酒。徐苗非要跟我們喝,灌得我有點上頭,什麽時候走出去的也不知道,只記得後來跟孟潛聲躲在黑漆漆的應急樓梯間接吻,墻角綠幽幽的緊急通道標志像深山裏一點磷火。

手機在口袋裏大震不止,他替我掏出來,屏幕上顯示關庭的名字,按下接通鍵,他還輕輕咬著我的下唇,舌尖又伸進來軟綿綿地舔了一下上顎,刺激得我腿都軟了,這才分開一點距離,容手機插進來。我一只手攬著他,電話裏傳來關庭放肆的笑聲,大聲問:“你們倆跑哪去了?快回來照相!”

本地的婚禮習俗是吃兩頓,晚上又來一場,沒了中午儀式的拘謹,放開手腳,直鬧到夜裏。徐苗小兩口忙著給外地來的親戚朋友訂酒店,我們道別後,自己在另一家酒店開了間房。房間可以俯瞰河景,兩岸斑駁陸離的光線一股腦兒傾進水裏,河水也染上脂濃粉膩的艷色。

我半躺在軟沙發上接連不停地抽煙,直到孟潛聲從我嘴邊奪走:“別抽了,一屋子的煙味。你煙癮什麽時候這麽大了?”

我擡頭吐盡最後一口煙,癱在沙發上仰視他,說不出話。

飽滿高漲的情緒仿佛被一整天的喜慶熱鬧吸盡鑿空,我清楚地感覺到那種烏沈沈潮水樣的情緒再次從臟腑深處漫出來,淹過肋骨,沒過喉結,最後將我整個人都泡在裏面,等著我泡軟發脹,一點一點地腐朽爛掉。

我像戴了副口枷,永遠沒法張嘴告訴他。

他別過身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裏,我聽見自己喃喃道:“孟潛聲,我頭疼。”

他聞聲又轉向我,笑道:“誰讓你喝那麽多?”朝我伸手,“坐過來,我給你揉。”

我撐起身子,手臂裏的骨頭被抽走了似的,肌肉一直發抖,他輕輕拉了一把,我順勢倒過去,壓在他半邊肩膀上,再也不動了。他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溫熱的手指探進我頭發裏,慢慢地按著頭皮。

房間裏出奇得安靜,這氣氛讓我難受極了,胸上鎮著塊千斤重的大石頭,胸骨全都要碎了。我想說點什麽,嗓子裏又發不出聲音,一座五指山壓在舌頭上,動彈不得。這感覺太過絕望,鼻腔裏開始分泌刺痛的酸氣,眼眶也熏得酸熱,我幾乎要落淚,又怕被他看出端倪,萬分小心地吸了吸鼻子,實在受不住了,眼見眼淚就要滾出眼眶,當即坐起來,反身抱住他。

手臂突然湧出無盡的力氣,我毫不吝惜地全使出來,勒得自己的骨頭都嚷疼。

孟潛聲被鬧個措手不及,問道:“怎麽了?”

“孟潛聲。”

“你輕點兒,想勒死我?”他在我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幹什麽?”

“孟潛聲,”我思索良久,忍著滿心的膽怯,才慢慢說出來,“我真希望我一輩子都這麽喜歡你。”

他像是笑了,吐息溫柔地吹在我耳後的皮膚上。過了好一陣,才回答說:“嗯,我也是。”

兩滴水砸在他西裝的後肩上,發出響亮的啪嗒聲。那聲勢嚇了我一跳,好在沒有別人聽見。

接到辭呈的領導似乎比我還松了口氣,也算皆大歡喜。

寫東西現在對我來說實在有些吃力,大腦長時間緊張思考會加劇那頑固的頭疼;頭疼一厲害,夜裏睡覺更成問題,白天起床跟著頭暈眼花,渾身酸疼,儼然成了惡性循環。加上我請假頻繁,同事間無意的半句玩笑和上司的一個冷眼都能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重播,折磨我幾天幾夜。

公司的體檢報告清楚地顯示我身體沒有問題,只是體重偏輕。這是意料之中,因為我已經好幾個月沒什麽食欲,每回上秤都在掉肉,有時我自己都覺得是靠煙酒和安眠藥吊命。

剛走出領導辦公室,關庭的短信爭先恐後地擠進收件箱,說是慶祝她和她爸努力掙錢,終於還清了爛賬,如今無債一身輕,請我吃飯慶祝。

晚上見到人,她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兒明顯不少。我倆見面就天南海北一頓吹,飯後意猶未盡,又跑到酒吧去,我懶在椅子上抽煙,關庭忽然說:“我和杜勳分手了。”

這話如臨頭一棒,我楞楞道:“你不是準備打算跟他結婚的嗎?”

關庭也從自己包裏摸出煙點上,吐了一口煙霧:“也算好事兒吧,趁早發現不合適,及時止損。”

“哪裏不好了?”我問。

“怎麽說呢,我倆追求的東西不一樣吧。”她皺起眉頭,“他想回家當公務員,穩定清閑,他個人追求,我沒意見;但是他想讓我也找個差不多的工作,這樣能顧家,以後能看孩子。我沒答應。”

我笑道:“讓你在家?”

她也笑,彈了彈煙灰:“杜勳這人單純,沒那麽多心思,總覺得我在外面累,怕我吃苦。想當初他假裝喝醉了,才敢偷偷問我在他前面談了幾個。”

我問:“你說幾個?”

“我說就一個。”

我大笑:“你也好意思說出口!打對折也該有兩個半。”

關庭笑出了眼淚,指間的煙灰跟著抖落,好一陣才慢慢收住,用紙巾摁了摁眼角,說道:“他比較傳統吧,覺得就應該靠男人,打拼不是女人的事兒。我呢,從小跟著我爸,不吃男人寵著養著那一套,我爸總說利益對等才能長久,其實挺有道理的。愛的前提是尊重,沒有對等的地位怎麽來的尊重?要麽物質上平起平坐,要麽精神上獨立平等。我不在乎他給我買三塊錢的包子還是三萬塊的首飾,我只要他問一句‘你想做什麽’。”她按滅了煙,“但他總覺得我是在嫌他掙錢少。講不通。”

我心裏一動,吐了口煙,看著她。

關庭納悶道:“人家要求高,處不著合適的,我覺得我這要求也不高啊。要麽他有錢,要麽讓我在外面待著。我前天還跟我爸說,懶得談了,幹脆給我張羅相親得了。”

我聽得笑倒,舉杯祝她早日相到如意郎君。

不出一個禮拜,關庭就換了工作,新公司在北邊的直轄市,自稱去發現新大陸,提前幫我們踩熟地皮,歡迎將來投奔。

正式的離職手續還沒辦好,孟潛聲出了趟一個月的長差,剛回來。趕在他回來頭天,我費力地把自己拔下床,裏外打掃了一遍屋子,茶幾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這陣子我毫無理由的累,每天累得睜眼都困難,整天不吃飯不喝水,也沒有饑餓感,躺在床上發呆,就有人在耳邊說話,用動物園看猴子的語氣討論我,或是難聽的話罵我。還是睡不著,我加了點藥量,結果開始整天都時睡時醒,一天要睡十幾個鐘頭,期間斷斷續續地做噩夢,醒來後堅定不移地認為孟潛聲把我甩了,出差只是他拖延的借口,不然不會裝一箱子的衣服。

這想法在腦子裏落地生根,發枝抽芽,細節日漸豐滿,恐慌迫使我不分晝夜地給孟潛聲打電話——我對晝夜已經沒什麽鮮明的概念了。

電話少的時候一天六七個,多的時候能有十幾個。打通了埋怨自己影響他工作,不打又會難受得想用刀子割肉,盡管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在電話裏吵架。掛線後,激動之下吐出的傷人言語不停地回蕩在腦海裏,我經常到後半夜還在為一句話懊悔得輾轉反側,又想再次打電話過去給他道歉,求他不要離開我。

我不願意傷害孟潛聲,但我的確用惡毒的言語中傷他;我不想懷疑他,但的確又在疑神疑鬼。我的所作所為蠢得自己都要恥笑,但轉頭又會做出更令人嫌惡的事情。

我像是吊在半空的一塊石頭,非要狠狠撞在玻璃上,撞得玻璃碎渣四濺,才能確信自己是真正存活在這世上。

辭職的事情我從來沒跟孟潛聲商量過,他一定會讓我先找好下家再辭職,但我現在連出門都非常痛苦,恐懼見任何生人,連辭職手續的很多事項我都借口在外地,請同事幫忙。我一直擔心孟潛聲回來後怎麽交待,苦於想不到天衣無縫的理由,他回來前的幾個晚上我都頭疼得無法入睡。

孟潛聲回來後累得倒頭就睡,似乎一點沒發現。在家歇了周末,又撒謊說休假三天後,我不得不開始演戲,早上按平常上班的時間準時起床洗漱,吃早飯,然後拎著包出門。

站在人潮湧動的街口,我聞到人的味道,直犯惡心。起初幾天,我都去圖書館裏泡著,後來懶得跑那麽遠,就近找到公寓不遠的商區裏一間咖啡館,大半時間都在那兒打發掉。

離職結算的工資也轉到了卡上,我琢磨著給孟潛聲買點什麽,或者吃頓飯。想到這個把月我們除了吵架,幾乎沒好好說過話,我就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這天下午我正在家閑呆著,孟潛聲突然回來,嚇我一大跳,扯謊說自己提前下班,他也沒起疑,拖出個登機箱就開始收東西。我見他面色凝肅,直覺出事,問怎麽了,果然聽他說要回家一趟,丁阿姨來電話說他爺爺不好了。

我準備把人送去機場,他拒絕了,我只好幫忙收拾箱子,送到大門口,說:“路上註意安全。”

他用力抱了我一下,關門下樓了。

我自詡聰明,但這麽多年也參不透孟潛聲對他的家人究竟是什麽感情。像我爸媽就一口咬定我恨他們,我想用言行打消這個印象,但不知為什麽適得其反,反而讓這個想法在他們心中更加根深蒂固。孟潛聲不一樣,有時我隱約感到他是真的對他的家人一腔恨意,但有時他又似乎在他們身上渴切地尋愛,像個脾氣乖戾的小孩兒,一面處心積慮搞破壞以求博得大人的關註,同時又為大人關註破壞後的責罰而懷恨在心。

就著啤酒看了兩部血淋淋的兇殺電影,夜裏興奮得睡不著,我搬了個凳子到陽臺抽煙,突然接到孟潛聲的電話,問我睡了嗎,我杵滅煙頭,不自覺有點緊張,緊著嗓子說沒有,忙問他爺爺怎麽樣。

孟潛聲那頭靜了一會兒,說沒搶救過來,走了。

我最怕在這種時候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孟潛聲。我總會回憶起很多年前他母親過世的那個下午,恨透了自己的笨嘴拙舌。

但孟潛聲不會再像十幾年前那樣埋在我懷裏哭了,他語氣平靜得近於冷淡,說我就是跟你說一聲,要晚幾天回去,別擔心。你早點睡。

就掛了電話。

後面幾天我忍著沒有煩他,他也沒找我。辭職後休息得好,疲倦不適的癥狀減輕不少,在家坐不住,我便買票到鄰市轉悠了一圈,消磨掉兩三天。想想還是工作掙錢好,不能白浪費了學位,正是招實習生的旺季,我也撿到兩個漏,於是投了簡歷等通知。剛巧當初念雙學位的同學在問兼職翻譯,我順道攬了份活,在咖啡館裏從早坐到晚,腦子轉得飛快,連續翻十幾個鐘頭的稿子也不累。

咖啡館的服務生已經跟我混熟了,還會主動打招呼。昨天同學給我結算了翻譯費,我今天沒帶電腦,坐在沙發裏翻雜志,琢磨給孟潛聲買個什麽哄他高興。旁邊忽然來了個人,我沒在意,那人倒先說話了。

“你怎麽在這兒?沒上班?”

我一聽這聲音,血液全沖上頭頂。擡起頭,孟潛聲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蹙緊眉頭盯著我,面上疑雲重重。

我丟下雜志,下意識站起身,訥訥和他對視了半晌,才想起回答:“我……休假。”

他的嘴唇輕輕抿著,仿佛藏了個譏誚的笑容。

“月中你們最忙,這時候休假?”

我這才想起今天已經十四號了。

“先生,您外帶的咖啡。”

服務生遞過一個牛皮紙袋,孟潛聲輕聲道了聲謝,拎在手裏:“我去公司,晚上回來再跟你說。”

晚上孟潛聲七點多就回來了。他打開門,我正對著那兩張皺皺巴巴的鄰市的往返車票皺眉,後悔自己忘了從書桌上收拾。我到家就看到它們擺在客廳的茶幾上,像紅艷艷的罪狀。

孟潛聲若無其事換衣服坐下吃飯,沈悶的氣氛持續到他拿碗盛湯,我放下筷子,說:“我辭職了。”

他擡眸看來,咽下湯,問:“什麽時候?”

“上個月。”

這次他把碗也放下了:“找好下家了嗎?”

“下周去面試。”

“為什麽辭職?上司為難你了?”

這種類似審訊的口氣實在討厭,我別開目光,不耐道:“就是不想幹了,我嫌煩。”

孟潛聲凝視了我一陣,嘲弄道:“有什麽是你不煩的?”

又來了。

我吸了口氣,盡可能平靜地說:“別吵架,好吧?我累得很。”

“誰都累。”

“吃好了嗎?我洗碗。”我一下子站起來,碗筷碰得叮當作響。他一直在看我,但我一點也不想接觸他的目光,一見他那審世般的譏誚神態我就忍不住發作,因此只顧低頭收碗。空盤子裏油汪汪的,像某種怪物黏膩可憎的涎水。

晚上無事,我拖到很晚才進屋上床。黑暗裏孟潛聲翻了個身,明顯沒有睡著,卻不說話,拿背對著我。

——這樣有什麽意思?

我坐在床沿,望著窗臺出神,全身的力氣仿佛都用來維持身體的新陳代謝,靈魂無處附著,就飄到了天花板上。

你沒睡吧。我輕聲問。

他不答話。

孟潛聲。我撇過身,一條手臂環住他,腦袋抵在他肩膀上,咱們別這樣,算我求你。你別生我的氣,我跟你認錯,我改。

他一直沒有動靜,仿佛真的睡著了。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手臂都酸得發僵發顫,心臟像被黑暗臨空踹了一腳,跌向了遠到看不見的地方。

我抽回手,他突然抓住我的上臂,擡身吻上來,隨即將我按倒,後腦結結實實地撞在實木床頭上,疼得我悶哼一聲,一口氣卡在喉頭,眼淚立刻蓄滿眼眶。他一聲沒吭,也沒顧問我,手徑自伸進我褲子裏。

孟潛聲在床上一貫很溫柔,但這晚上是真的一點兒沒管我。真的疼,疼得我冒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牙關咬得發酸。後腦勺也疼,我的手被壓在身下,麻得都沒了知覺,好不容易趁隙抽出來,自己伸到腦後摸了摸,似乎鼓起來一塊。

房間裏充斥著性事後的味道,胃裏翻江倒海,喉嚨一陣一陣地發緊,但什麽都嘔不出來。我趴在床上,艱難地將頭扭到面向窗臺的那邊,手指因為血液循環不暢變得冷冰冰的,後腦勺沈甸甸的鈍痛,應該抹點藥,但我懶得去管,睫毛上的汗水和淚水盡數蹭在潮潤細膩的床單上。

這哪裏叫做愛,分明是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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